未知的光潔包覆在茂密的冷杉樹裡。
月光照向冷冽的冰金地上,折射,因為冰層太厚,光靠月光是穿不透的。雖然地板是透明的,冰之下是水,但上面是石頭般堅硬的冰金,終年未解凍過,是融不化的冰。
這裡的花,也是冰金做的,不過牠們更像透明輕薄的金屬,樣貌柔軟,實則剛強。牠們的生命是永恆,當長到最綻放的那一刻,柔軟的延展性就消失了。
一切都發生在最安靜的那一刻。凝結。
成山成海的金屬花世界,像一群軍人遇上梅杜莎。
這都是外人的想法。
對這小村莊的居民們來說,這就是自然該有的樣子, 堅韌就是美麗,沒有所謂枯萎,等到撐不住的時候自然會破碎,隨著風消散成下一個生命。
「小雪!小雪!」一名白色短髮的清秀男孩搖晃著躺在冰金地上睡覺的女孩,月光照在兩人身上。
「嗯…」隨性的白長髮散在冰面上,小雪比男孩白的更誇張,連皮膚都白到快和冰金地板融為一體,她沒有要醒來的意思。
「嘿,睡在這會冷死的。」男孩低頭在小雪耳邊輕聲地說,用溫暖的手摸了小雪的額頭,還探了探她的鼻息。
這時一旁的草叢傳來細微的腳步聲。
「小雪…我聽到草叢好像有聲音,怕是有野獸靠近,快醒醒呀!」男孩抓住小雪的肩,小聲但語氣激動地說著,神情十分擔憂。
這時靠近冰金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,男孩冒著冷汗不敢發出聲,憋著氣盯著草叢,聲音停了,男孩以為要發生慘事,結果什麼也沒出現,就好像被一個透明的東西盯著,腳步聲就這樣逐漸遠去。
雖然男孩感到有些奇怪,但終究是鬆了一口氣,他眼神剛好往下,發現小雪正睜著眼看他,睫毛像雪白的鞭子,輕輕揮動,眼珠是偏紅的露珠,反射明亮月光。
「你怎麼沒睡呀,凌羽?」小雪疑惑地問男孩。
「你什麼時候醒的?我怎麼沒發現…算了,我失眠啊,不像你,就算不想睡也能睡!」凌羽坐到小雪旁,摸摸靠近草叢邊的金屬花。
「你叫我我就會醒呀,本來想說嚇嚇你,才裝睡了一下,嘿嘿,抱歉啦!」小雪坐起身來,笑著說。
「真是的!這種危險的時候就別玩啦!」凌羽假裝生氣,正想用手指彈小雪的額頭。突然,
「啊!」凌羽痛地叫了一聲,剛才摸金屬花的手突然被什麼用力咬了。
「耶?怎麼吃痛的是你?我還想說我不是還沒痛嗎?」小雪吐槽了下,看向凌羽的手:「咦?你手指上那是什麼?」
這時凌羽才定睛看,發現剛才被咬的小指,上面還蜷曲著一隻細小的青蛇。
凌羽用力一甩,甩不掉,再甩,還是甩不掉。這時小雪拿著樹枝戳牠,青蛇迅速爬走。不過似乎是往了凌羽的身上爬去。
「哇!」凌羽到看著這景象到處摸著身體,但就是找不著,在那跳來跳去。小雪看了還偷笑,凌羽看她這模樣實在不想再找成這副蠢樣了,反正也沒再被咬,只好放棄尋找。
「也不早了呢。」凌羽望著天,發現雲慢慢遮住月亮。其實他們本來打算天黑就走,只是小雪又不小心睡著,為了等她醒,兩個孩子才會在外頭到這麼晚。
「晚安啦,凌羽。」
「晚安,小雪。」
兩人對視了一眼後,各自帶著安穩的心情回家。
這是小雪的想法。
凌羽可不這麼認為。
在看著小雪離去的身影之後,他暈倒在地上。
「至少別拖累了別人。」這是凌羽最後一個想法,也是這個村莊大部分人的想法。
冰金的地板留著一條細長蜿蜒的血跡,從凌羽的小指
一路延伸到金屬花叢。
「我們決定灌溉你。」一個高大的,一看就不是這村莊的人說著。他的背後有幾個同伴也走過來。一起把凌羽抱走。
凌羽消失了。
「凌羽消失了!」小雪生氣地跟著家裡的人抱怨。
小雪這幾天跑遍了整個村莊,都沒看到凌羽的身影,這讓她很焦慮,因為她很討厭未知的事。
小雪患有輕微的嗜睡症,許多重要的事都被她不合時宜的睡眠給睡過去了,比如弟弟出身的那一刻,姐姐結婚的那一天,奶奶死去前的那個暗示,甚至是自己的生日!
總總的遺憾對小雪來說近乎家常便飯,她通常無法被叫醒,不過凌羽可以,但現在他消失了!
「聽說他失蹤了哦。」小雪的弟弟坐在餐桌前,邊吃麵包邊說。
「什麼?怎麼可能!他失蹤一定會跟我說的!」小雪生氣地道。
「因為他本來就是孤兒,所以恐怕很難找,已經三天了吧,說不定只是他想離開了,畢竟這鄉下,多無聊呀。」小雪的媽媽邊洗著碗邊說。
「不可能!」小雪臉色難看地反駁。
「對了,小雪,其實我有聽到其他的村民在說,凌羽是因為貪玩,偷跑到那個危險的冰金地玩才被怪物抓走的。」媽媽這時洗完碗,關上水龍頭走過來拉開餐桌前的椅子坐下。
「什麼?」小雪皺眉,她想起凌羽說有野獸靠近的聲音。
「我說你別找了。」媽媽一臉想機會教育地說。
「為什麼?」小雪驚恐地說。
「他這是活該。我以前就告訴過你,危險的地方不要去,小孩子啊,有時候就是不該知道太多事,禁地就是禁地,好奇心會害死你的,知道嗎?」媽媽平靜地邊說邊吃剛才做好的沙拉。
這時坐在一旁翹腳看報紙的小雪爸也難得地出聲:「有些無法理解的事,就別問。尤其你還是個孩子,真相是要付出代價的,小雪。」
不知為何,小雪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,好像大家其實都知道凌羽在哪,說不定這真的只是一場騙局,凌羽只是想一個人出去走走,大家看起來也都不擔心,一定只是這樣吧,沒過幾天凌羽又會回來。
小雪帶著這樣安然的心情,睡過一個又一個未知的日子。
這件事似乎就這樣被遺忘了,十年後的一天,小雪又偷偷跑到那塊冰金地,她還是常常去那,因為她想用行動證明那裡什麼怪獸也沒有。
小雪在那睡著,閉著眼像天賜的孩子,微微鼾聲如同可以隔絕生死,但這是真的,她不知道這時,冰金地之外燃起了大火,整個村莊的人都死了。
不是被燒死,是被一群不知名的軍隊路過殺死。然後放火滅跡。
當小雪醒來的時候,她發現世界變得明亮,原先覆蓋整座村的大樹不見了。
這樣不行呀,族人很怕光的。小雪心想,然後半夢半醒走到家門前。
一開門,家人們燒焦的屍體就映入眼簾,腦海裡一下衝出一句:「為什麼?」
她無法理解,
不要問。
為什麼?
不要問。
為什麼?
不要問。
為什麼?
真相是要付出代價的,小雪。
為什麼不要問?
不要問。
為什麼?
那我付,我付。
為什麼?
或許是太難理解的事超出負荷,一下子小雪的嗜睡症病發,她直接重重摔在屍體上,因為撞到未熔解的屍體牙齒,她頭破血流,成為其中一具屍體。
太陽高掛著,身體平緩地規律晃動,像在搖籃裡。
「The answer, my friend, is blowin’ in the wind
The answer is blowin’ in the wind~」
小雪摸著腦袋瓜,昏昏沉沉地坐起來,她發現自己在一輛老爺車上,耳裡傳來收音機的細細的雜訊,以及聽不懂的語言唱著鄉村歌。
恍恍惚惚看向窗外,外頭是空空的公路,偶爾經過幾座穀倉,景象十分安逸,彷彿換了一個時空。
不對,不對。小雪用力晃了一下腦袋,想起那場她錯過的大火、家人的屍體,還有最後……她暈倒了。
小雪摸著額頭,是血跡和傷口,應該是那時撞的吧。她想著,看來這不是夢,村莊的人都確實死了……那,她現在在哪?
小雪一陣不安,她發現自己的位置與駕駛座之間隔著黑色的牆,前後座是完全隔絕的。正當她想拍打這面牆,詢問自己究竟在何方,車子停了。
門沒鎖,小雪打開車門,小心奕奕走到駕駛座車窗旁往裡看。
一個人也沒有。
小雪茫然地四處張望,除了行進的公路,四周只有滿滿的金黃色荒草。雖然不安,但此時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,鬆一口氣。
或許離開是最好的,小雪立刻給這份未知下了定義:「這是上天送的禮物。」
好不巧,就在此時一道溫暖的光撫摸了她的臉,緩慢,從上而下,還帶著一絲疼痛。
這是他們族人的病史,所有人都怕光,越白越痛。
小雪不自覺閉上眼,享受這份微微刺痛的憐憫,腦海浮現了家鄉的冰金地,那裡的樹長得高而茂密,陽光幾乎透不進來,終年冰冷,可是心是暖的,那裡曾經有過溫暖的回憶。
眼前的紅日落入地平線,這神聖恍若救贖的一刻,很快就結束了。一切未知美好的一面,也在此時結束。
失去陽光的這片土地,原來全是灰的。周遭沒有一絲光源,天氣也開始變冷,剛才的那些荒草被風吹動發出沙沙的聲音,沒了光的世界,一切未知的聲音都是不安的。而這聲音似乎還越來越密集、快速、重疊,已經跟不上風吹的頻率。
突然小雪隱約好像看見一點光。
啊,不是一點,是好多點,那是螢光蟲嗎?
黃色的光點出現越來越多,越來越靠近,幾乎整整繞了小雪一圈,啊,定睛一看,不是螢光蟲。
是好多雙眼睛。
仔細一聽,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,不是荒草之間摩擦的聲音,是像一群蛇,在嘶嘶地叫。
小雪看見一雙眼睛的主人往前移動。
「不準靠近!」小雪大叫,後退一步抱著頭蹲下,她害怕地緊閉雙眼。
「沒事的。」小雪聽見一個溫柔的男性嗓音,正當她抬起頭來,要睜開眼,她就暈了。嗜睡症又在可以見證真相的前一刻發作。
小雪醒來,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間的角落,旁邊有一張桌子。
突然隔壁傳來巨大的聲響,好像是有人辱罵的聲音。
小雪靠過去,發現這裡有個門縫,她貼在那裡看。
小雪的視線只能微微看見一個高坐在台上側著臉的人,他的帽子垂下一層黑色面紗,身上穿著一襲黑黃色紋路混亂的華麗袍子,以身材來看,應該是個男性。
「神哪,他放走那鎮上的一名孩子,只因為憐憫。」跪在高坐前面的男人說道。他身穿軍人的服裝,可以看到腰間插著一把槍,皮膚十分白皙,雖然恭敬地跪著,但一隻看似纖細的手卻霸道地壓著旁邊的一名落魄男子。
高坐上被稱為神的男子沒有說話,反倒是被壓著頭的男人用力想要掙脫,掙不開,乾脆放聲大罵:「你這也叫神?滾出我們村莊!我告訴你,什麼魁的,我看他不過是個魁儡,哼,連孩子都要殺的命令,我不幹了!不如死了好,混帳…」還沒罵完,他的頭一下被用力壓在地上,鼻骨被直直壓斷,但壓力完全沒有減少的意思,甚至可以聽到頭骨持續碎裂的聲音。
「你認錯嗎?」似乎叫魁的男子終於開了口。軍人也停止壓迫那名叛徒。
叛徒滿臉鮮血,緩緩抬起頭,甚至站了起來,眼神十分銳利:「我沒錯。」
小雪不自覺地發抖,雖然看不見那位神面紗背後的表情,但她看見他用力握緊的手,指甲深陷在掌心的肉裡。
魁跳下高位,舉起雙手,極度紊亂不堪的掌紋乍現,重重落下拍在叛徒的肩膀上:「啊!做的真好!」
那名叛徒明顯是嚇了一跳,後退一步:「你什麼意思!要殺要剮隨便你,少在那邊裝好!」
「什麼意思?你不就是覺得自己做的好嗎?」魁用疑惑地口氣問。
叛徒被激到,氣得拔出藏在衣服深處的劍:「對!我正要做一件好事!」說完就把劍刺向魁。
魁輕輕地雙手一拍,夾住那怒氣沖沖的劍,呈現恭敬地拜拜姿勢,雙手合十。叛徒不斷想把劍拔離魁的手,可是魁彷彿一尊入定的佛像,一動也不動地夾住劍站著。叛徒放棄了,魁也把手鬆了,劍掉在地上,叛徒又迅速把它撿起,要刺向自己的腦袋。
「唰!」
這不是腦漿爆裂的聲音。魁把叛徒要自殺的劍拍掉在地上。
「把他帶下去。」魁對著一旁安靜的軍人說。
軍人立刻把叛徒架出去,臨走前,魁又說:「你們要善待他。」門關上不久,那名軍人又走回來。
「善待他?」軍人挑著眉問,和剛才恭敬的語氣有些不同。
魁拿下面紗,臉上滿是笑容:「對,我開心的時候再去玩他。」說完他忍不住笑了幾聲,又突然神色一變,抽出那名軍人的槍對他的腿開一槍。軍人吃痛地單腳跪地。
「你忘了嗎?他犯了最大的錯。」魁冷笑了一下,居高臨下地看著軍人又說:「憐憫,罪該萬死。」
軍人冒著冷汗雙膝跪地,然後輕輕地低下頭親吻魁的鞋子:「沒錯,我的神。」
這時魁的眼珠一下流轉到小雪的位置,小雪嚇的退到離這門縫最遠的角落。
「砰砰!」一陣敲門聲,有人打開那扇門。
是一個女人進來。
好險不是剛才的兩人,小雪心想。女人端著一壺茶靠近。
「你們……為什麼抓我?」小雪戰戰兢兢地問。那名女人看了她一眼,把茶壺和杯子放好在桌上,輕聲說:「試著主宰自己的身體。」然後不知為何又從口袋掏出一把餐刀放在桌上,頭也不回走了,門被關上。小雪立刻再去開,已經打不開了。
小雪看著那壺茶,雖然很渴,但她不敢喝,因為那壺茶很怪,倒出來有淡淡的血色,而且過了三個鐘頭仍然是熱的,還有異常的香味。
但過了整整三天,沒人再來過,小雪沒有一滴水喝,她也出不去這裡,終於受不了,她只得喝了那壺茶。
不出所料,除了喉嚨得到暫時的緩解,小雪經歷了人類不該經歷身體折磨。先是全身痙攣,想叫也出不了聲,然後近乎窒息,呼吸的肌肉像是被停止,卻又死不了,昏不去,再來皮膚如被火燒過一般,全身潰爛,又癢又痛。她開始抓癢,指甲被抓得滿是血肉,但仍不夠,她乾脆拿起一旁的刀子刮自己的肉,直到痛到不癢了,一陣冷凍,全身如細針扎入,直到肌肉僵硬如石,她終於眼神空洞地癱軟睡去。
小雪醒來的時候,看見一個男人坐著的背影,他輕輕撫摸著睡在他腿上的大型犬。她到現在還是全身痠痛,那壺茶到底是什麼……凝視著這背影,小雪有股很令人安心的熟悉感,暫時忘卻一切,就這樣看著,直到這背影似乎有所感應,他一轉頭過來,小雪就立即閉上眼裝睡。她可以感覺到這個男人的靠近。
男人的手指探了探小雪的鼻息。
「唰!」
「啊!」小雪突然被一把刀刺向眉間,一條血流在臉上,她驚恐地睜開眼,眼前是一雙擁有黃色眼眸的男人盯著她。
「睡著的人不會憋氣。」男人說著,並把那把輕刺小雪的刀收回。這時小雪才發覺,這個男人就是之前門縫所見,被稱為神的男子,魁。
「你們到底有為什麼抓我……」小雪想起喝了那壺茶,不自覺地渾身發抖,她甚至有一種可悲的想法,寧願經歷全家人死亡,也不要自己肉體長時間的折磨。
「不是你自己來的嗎?」魁邊說,邊泡了一杯茶,啊,又是茶……
「不是!我是被一輛車送來的!」小雪立即辯駁。
「喔?誰載你來的?」魁不以為然。
「我不知道……上面沒有人……」
「你是說,『沒有人』載你來是嗎?」魁把泡好的茶倒進杯裡。
「我不知道……我村裡的人都被殺了,然後我就來到這,或許是命運吧,命運帶我來的。」小雪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。
魁的眼神變得有些嚴肅:「誰殺了村裡的人?」
「我不知道,我也想知道。」小雪低頭小聲地說。
「你想知道真相嗎?」魁說著,不過看起來不像是在回應小雪,反而更像和自己說話。「你會知道的。」魁說完,把茶推給小雪:「喝下它,你會舒服一點。」
小雪雖然不想喝,但魁的話讓他有種不得不聽的力量,於是她乖乖地喝了,也確實感到舒服許多。
這時魁已經換上那套黑黃色紋路混亂的袍子。
「之後你就跟著我吧,只要靜悄悄的,沒人會傷害你,小雪。」魁說完,戴上帽紗就走出門,也沒看小雪一眼,那隻大型犬要跟過去,他踢了一腳,門被關上。
「等等!不是要我跟嗎!」小雪趕緊過去開門,但門已經打不開了。她嘆口氣,環顧著四周,盡是日常的擺設,沒有什麼特別的,甚至還有一種家的味道。
剛才的大型犬走到小雪腳邊,蹭了蹭她的手。
門被輕輕地鬆開。
魁走在艷陽高照之下的長廊,身邊一層一層地加入並包圍著一群身材高大,體型纖細白皙,長相過分精緻的種族。他們身穿軍服,抬頭挺胸,表情嚴肅。
他們整齊劃一的心,有感而發地唱起軍歌:「這就是命運!這就是命運!」
他們是一支秘密軍隊,也是一個強大的種族,遙族。
這條長廊像一座橋,是從基地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。它有十八層樓高,是這塊區域裡最高的地方。而旁邊沒有牆,只要往外一看便是美麗的風景,藍天白雲,還有,成堆的屍體。
「我們絕不放棄!絕不放棄!」宏亮的歌聲鼓舞著。
遙族的祖先曾被其他族群欺凌虐待,他們想起歷史的教訓,他們要反擊,帶著遠古的仇恨,一定報復那些殘忍的人。
「異族!異族!殺死一切不服從,成為我們榮譽長廊~」他們腳踩踱步,深感踏實,那是愉悅的步伐。
一群人走到盡頭,外面跪趴著數以萬計的凡人。
高塔上,魁把黑色帽紗摘下,耀眼的陽光很快就降落在魁筆直的垂眉,看起來是那麼憂傷和悲天憫人,神承受我們不能承受,神帶領我們走出陰霾的歷史。
魁頭一抬,堅毅的雙眼和軍人不苟的氣息,很快把大家帶回現實,那是絕不容挑戰的權威,是你一看便知敗的感動。神說:我說的是理所當然。
眾人一見魁露面,便高呼:「我的羽蛇神,魁札爾科亞特爾!」歡呼聲四起,大家恍如嘉年華般歡樂,享受服從與齊心的美好,迷心醉倒。
一早的精神洗禮是必要的。
這時的小雪,終於從躊躇著要不要出房門的心中跨出了一步。她不知道是誰鬆開的門,不知道危不危險,但好奇心驅使她出去。
小雪沒有往充滿死亡氣息的長廊方向,而是往裡,往看起來安全的地方尋。
小雪邁開小小的步伐走到了底,是一個隧道,裡面滿滿高掛著人民寫上願望的木牌子,牌子與牌子間幾乎沒有空隙,抬頭一看,就像是幾萬條工整的刺,如欲墜的冰柱要把你扎死。
小雪經過由慾望所組成的通道,來到了一座廟前。
階梯旁頭有許多翠綠的葉子,小雪低頭摸著大自然賦予的小生命,仔細一看,卻發現葉子掉漆了,變成紅色的。
原來是紅色的嗎?
這座廟不像外頭的建築輝煌精緻,看起來十分古老。裡面照不到陽光,漆黑一片,小雪仔細探頭看了看。
一雙黃色的眼睛睜開。
「是誰?」小雪嚇地後退一步。
那雙眼睛慢慢靠近,靠近到從黑暗中進入光芒時,就硬生生消失在光芒之中。小雪上前看,只看見散落一地的羽毛。接著抬頭,是整面充滿壁畫的牆,上面畫的盡是人受苦的樣貌。接著她看見一行沒有邏輯的字,彷彿著魔地跟著唸。
每當羽蛇神離去時,他們的文明就會一蹶不振,但等到他歸來時一切又會重獲新生並欣欣向榮。
在通過回程的隧道裡,小雪許了願,把它綁在那刺人的柱子上。
這時外頭槍聲四起,不知不覺間,小雪又陷入昏睡。
「官兵來了!」
「那是城市的炮火!」
「政府背叛我們!快逃啊!快逃!」
「沒事了!沒事了!」
「魁來了!神來了!」
「沒事了!沒事了!」
「這就是命運!這就是命運!」
「我們絕不放棄!絕不放棄!」
外頭吵鬧的聲音逐漸變小,小雪躺在魁的腿上,魁輕撫著小雪的頭髮,就像在摸一隻狗那樣。
「小雪,你一點也沒變。」魁輕聲說著。
小雪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動了動。
「你還是一樣,看起來積極,但其實什麼也不會做。……和他們都一樣。」魁的手持續摸著小雪的頭,那力道看似溫柔,卻帶著無法逃離的沉重。接著他撥開擋住小雪耳朵的髮絲,低下頭靠近:「有一個秘密我想你應該知道……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,尤其是那些已經進到夢鄉裡的。」
那之後,一切都像沒事一樣,不過魁開始對小雪的態度有些轉變,他變得溫柔。
魁在每天的膜拜儀式都會帶上小雪,並向眾人介紹小雪的存在。而每一次的戰爭中,魁仍然殘酷冷血、猖狂驕傲,但他讓小雪在一個看的到他的安全地方坐著。
每天晚上,魁會抱著小雪睡覺,但除了睡前的「晚安」,他不說任何多餘的話,也不做任何別的事。
就這樣,過了三年。小雪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,開開心心地跟著遙族裡的軍人說話:「你說,為什麼你們會這麼強大呢?我從沒看過你們打敗仗!」
這時一名年輕的軍人笑著說:「我們的種族本來就強大。」
另一名較老的軍人則說:「我們只是順著神的意,替祖先們報仇。」
小雪又問:「到底是誰欺負你們祖先?」
這時兩名軍人都說:「都殺死了,很久以前就死了!」
小雪疑惑道:「那我們在報什麼仇?」
這時另一名特別高大的軍人走靠近,他搖搖頭說:「女孩呀,難道那些看著我們祖先受苦的其他人,就不必受罰嗎?」語畢,三名軍人又繼續談笑著,小雪也沒再問,只是感到一股冷冽的視線。
沿著視線方向,是魁在遠處盯著,其他軍人一發現,紛紛跪在地上,沒人敢抬頭。
除了小雪,她一向擁有特權,不過今天她在魁的眼裡,看見轉瞬即逝的憎恨。
小雪突然想不起來自己為何在這,也想不起自己是誰。
那天夜裡,小雪夢見自己在冰金地上,周圍的金屬花不斷生長,一長到最綻放之時就破碎,一個接著一個,直到所有花都經歷一次綻放與碎裂,留下灰飛煙滅。而她自己就在這樣的世界,站在正中央,就一個人在那。這世界對她毫無牽掛。
「這不是真的……」夢裡的她是如此清醒,小雪喃喃自語。她已經發現自己在做夢了,但不願繼續,可是醒不來。
小雪躺在冰金地上,試圖讓自己在夢裡睡著,可是不但沒有成功,甚至開始聽見那些已經灰飛煙滅的花破碎的聲音。她睜大眼睛仔細看這周圍,明明已經什麼也沒有了,碎裂聲卻越來越大,越來越靠近。她受不了摀住耳朵,看著散發藍色月光的黃色月亮。
「小雪。」
直到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。
小雪驚醒,她發現魁正看著她,輕聲地說:「醒啦?」
小雪情不自禁抱住魁,感受著魁充滿力量的雙手安撫著她,那意識恍如渴望成為一隻他的狗。
躲在強大之下的安眠,那是多麼安心的事,小雪想著,這或許是魁注定無法擁有的,於是抱的更緊,更珍惜。
不過其實,魁在很早以前就體會過這個了,他被遙族綁架之後醒來的那一天,一群高大又美麗的人類散發著強大的氣息圍著他,並且溫柔地說著,我們會照顧你,培養你,保護你,灌溉你。這或許也是為什麼魁能夠成功順利地被培育成現在的樣子。
當然,還有他所在的可是體制的最頂端除了是遙族的神,也是政府最強的秘密軍隊。他們表面臣服於政府,實則是讓他們征服的過程名正言順。也就是說,魁從來沒有覺得不安心過。
這時,數道強光劃破寂靜,火光炸破軍外基地。
霸王蟒蛇的爬行,經歷波峰和波谷,牠正在蛻皮。
不過這不影響周圍細小的青蛇,他們持續變多,快速攀附,滲透,層層竄動。
小雪離開溫暖的擁抱,看著魁望著窗外的臉是。
「我們滅亡了嗎?」小雪問道。
「如果你是認真問的,那就真的太傻太傻了。」魁始終望著窗外說。
長廊下的屍體被當作火種點燃,整個基地像被火烤似地發燒。
有人經過窗前大喊:「來自地獄的烈火。」隨後燒成灰燼。小雪目睹這一切,好像要想起了什麼,但也觸發了嗜睡症,昏過去了。
小雪夢見自己在黑夜的沼澤叢林之中,被一群長滿羽毛的蛇捆死。
接著她醒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在一座廟前,魁傷痕纍纍地站在她面前,不過身體朝的方向是廟裡的神像。
小雪說,
「我愛你。」
等了好久,魁終於看了她一眼。
「我希望你不要後悔。」魁沒有一點欣喜,沒有流淚,但給人一種在哭的錯覺。那句話不是愛的確認,而是一種警告。
小雪沒想到說出「我愛你」,看到的表情會是幸福的相反。
魁摸著一旁柱子上的圖騰。
「神該經歷三大劫。
家人死亡,身體苦痛,最後是,痛失摯愛。
神,為世人經歷一切苦痛,換取世人的喜樂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小雪皺著眉。
天空還洩漏著太陽的紅光,魁走進漆黑的廟裡。
「你知道嗎?他們都搞錯了,他們以為用殘忍的方式養育我、照顧我,把我做成他們想要的模樣,最後就能成為神。他們以為我愛的是你。」
「你不愛我嗎?」
魁的聲音越來越遠。
「小雪,為什麼你在被奪走一切之後,還有愛人的能力?
帶你來的人是我。
殺了族人的也是我,我讓遙族軍隊路過我們的村莊。」
小雪面色沉重,腦中又浮現了「為什麼?」,可是她不想再問。
小雪走進漆黑的廟。
「我知道。」她說。
「你不知道。」魁說。
「告訴我,這是報復對嗎?」小雪意圖觸碰魁的手,魁沒有反抗。
「不是,我只是想讓他們知道,脆弱的族群只想維持現狀,是不可能的。我們終將滅亡。」魁說著,語氣就像過去小雪家人對孩子失蹤理所當然的冷漠。
這裡沒有任何光源,可他們看的見彼此,不是因為天生白的皮膚,而是都發著黃光的雙眼。
「你擅長遺忘,或許能有所不同,你不像他們,不會驕傲和復仇。你也不像我們的族人,逼自己永遠獨立堅強。」魁牽住小雪的手,帶她走到廟另一邊的出口。
出口外就是斷崖,不知為何卻飄來沼澤的香味。
「如果你能成為神,或許是唯一的救贖。」魁把袍子裡的槍拿出來,上了膛。
「你說過,你愛我。」魁把槍放在小雪手上。
原本一灘死水的沼澤,水波盪漾。
小雪一陣暈眩,看著手裡的槍,幾乎握不住,她覺得嗜睡症又要發作。可是惡魔在耳邊低語:「殺了他,讓他重生。」
「若你殺不了我,我自己來吧。」魁又把槍拿回來。
浮著青苔的水,露出鱷魚的背,一群群爬上岸,然後朝這裡看。
惡魔仍在低喃:「親手。」
槍理所當然地抵著太陽穴,直到被一份冰冷無瑕覆蓋,溫柔地代替傷痕纍纍扣下板機。
偌大的夕陽,隨著槍聲沉入黑夜。
槍的後座力讓魁往懸崖的方向倒,原來懸崖之下也是萬人塚。不過在墜落之時,一群飛來的帶羽之蛇把魁蜷走,一切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小雪倒在地上閉著眼,沒睡,只是想著上一刻,魁望著自己的眼神很溫柔,就像每次說晚安的時候。
「終於換我照顧你了,凌羽。」
岸邊的鱷魚們睜著黃色濕潤的眼,一旁白色蝴蝶飛來輕舔,小小的翅膀蓋住了殘忍的真相,真相本來就不該被知道。
那真相是什麼?
神會為你解答。
可惜我不是神。